「海沒有記憶,但也可以說海有記憶,海上的浪和石頭,都必然存在著時間的刻痕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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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星凱:形式飽和的現在,靈性是出口
09/27 2018
彭星凱:形式飽和的現在,靈性是出口

今年六月出版的《設計・Design・デザイン》,是平面設計師彭星凱對「設計是什麼」的詰問。在書裡,他強調設計作為社會文化的推進者,平面設計有必要被認知為是藝術一種形式,並提醒讀者應自主觀喜好中抽離,從歷史、社會學、符號學等理論領域探究設計。

 

對彭星凱而言,「設計工作」與「設計」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。整理方法並穩固基礎、從形式主義轉化為思想的推行者、參與世界的設計對話──是書裡提出設計工作者的三個成長階段。「當意識到平面設計的語言性:一種思想載體,我就無法再以純粹的『工作』去看待它,而會強迫自己經歷創作者的自我認同及探索過程,再將梳理結果重新以圖像詮釋。」

 

他說,形式飽和是當代創作者所面臨的難題,似乎已沒有什麼形式概念是全新與原創的。對於社會普遍以「事件」評斷設計,他認為那將更使設計評論陷入瓶頸,無法進入新的進步循環。「所謂『事件』,指的是設計在社會中造成的震盪。我們擅長討論一件作品為內容與業主帶來何種效益,卻很難在集體、個人語彙──通俗地說是風格──與表現性等議題上展開對話。『事件』、『形式』會在歷史上不斷重演,能夠被計劃與操作,但風格、靈性、氣息卻是每個時代反映。我們與過去的創作者經歷了不同的歷史、不同的視野,每個時代展現的靈都有絕對的獨特性。」

 

如果將形式比喻為曲調,靈性就是表演者的聲線。「講到靈我自己都覺得有點玄,說精神的主體性也許比較容易理解。」追求形式上創新的同時,思考自我語彙根本的獨特性,會是面對形式飽和窘境積極的作為。彭星凱過去對形式的原創很執著,接觸歷史後,發現許多自己以為在平面設計上創造的新意,數百年前就已出現脈絡,而意識到自身觀念的狹隘。「但不同設計師詮釋同一種形式時,卻能夠清楚看出本質上的區別。小時後我們拿相同工具在紙上塗鴉,有些同學畫得很小,總會被要求將版面畫滿,甚至規定圖像在版面中的比例。設計師在接受訓練的過程中也曾被無數次否定,慢慢地我們都忘了自己的原生與原始。」

 

彭星凱也提到靈性與感知的關係。他舉例,敏銳的美食家可以感受到食物的氣味結構及分子粘黏到味蕾神經後,分散為細碎顆粒、再乳化成為一體的細微層次,不同於多數人的感知經驗。有時這基於天份,有時可以訓練。又例如《香水》裡葛奴乙對氣味資訊的分析天賦,某些人對特定知覺細節的分辨特別強烈,視覺領域也是如此。

 

「一旦創作者發現自己無法再滿足於普遍閱聽人的解讀,自然會嘗試向更核心的抽象探索。我現階段對感覺的組成有興趣,對靈與意識的存在及定義也有興趣。是什麼讓每個人這麼不同、又是什麼維繫著我們的相同之處?」這是他意圖從靈性去深掘平面設計與創作的原因。在書中遍尋不著的「靈性」二字,是彭星凱正在摸索的下一個領域。他也隱然期待,透過《設計・Design・デザイン》的出版,提供設計師可能的路徑,將過去無法言談的靈性找到一端共同探討的起點。「身體行為、意識與靈性,記憶與性格,以及基於以上觸及的所有判斷。我現階段只能提出這些關鍵字,還無法將它們以更好的方式組織起來。」

 

我問他是否認為靈性一開始就存在?彭星凱說,靈性對個人而言不是被創造,而是被發現。最初他假設人的靈性是沒有顏色的水滴,後天的學習與文化經驗會將水滴染色,才呈現不同的顏色。但朋友提醒他,人類的記憶會儲存在於基因裡,形成本能,「無色」的假設就不成立了。「但可以確定的是,創作者的獨特性由歷史的記憶形塑、由創造能力所迸發。對歷史產生興趣會是一個方法,從個人、社會、到世界所有曾經的發生,而不只是被寫成課本的事件。」

 

從懷疑進而宏觀的書寫

 

繼續追根究底,就無可避免會提到台灣的歷史。近年有越來越多關於台灣主體性在平面設計上反映的討論,彭星凱認為不應該以「素材」為核心發展。四百年來台灣歷經許多族群往來與殖民政權,各種文化留下的資產,在台灣人手上都會變成台灣人的模樣。「台灣風格的典型經常被解讀為消極與隨便──我比較樂見的說法是多元、愜意、和自我收斂──這可能是源自政治上的挫敗感於形式體現的虛無主義。無論是或不是,對自己誠實,我們才有機會為下一步找出共識。」他說,直視苦痛是困難的,把話說出來他人不一定都承認,但是總要有人發現。

 

「《設計・Design・デザイン》最初是從衝撞自我的信仰開始。『設計是解決問題』、『設計為商業存在』、『設計師不是藝術家』這些蠢話我都說過,因為我不經思考地深信整個環境告訴我的答案。它們確實『可以是』設計的一部份,但不能代表設計的全部。若要對任何議題發言,必須看到宏觀。」彭星凱認為,不能因為一生從事美工服務,就擅自定義設計等同工匠與服務,然而現在的社會氛圍卻是如此。「我的經驗與答案產生衝突,所以我選擇衝撞;我不是唯一意識到衝撞的人,我只是被虛無壓抑而選擇反抗的人們中的一個。」

 

即便彭星凱看似清楚自己想要透過著作傳遞什麼樣的訊息,他對外界的質疑仍同時對等地出現在他對自我的質疑。「一開始,我認為台灣需要這本書,這樣的想法讓我掉進傲慢的觀看。即使我確定它在正確的路徑上,但我無法斷言自己的視野能夠權充全體的視野。最終《設計・Design・デザイン》決定要出版,是我確實看到許多後輩身懷著讓我忌妒的天才,卻被環境所壓抑。這世界就是不斷給我們相悖的答案,我期望這本書可以給他們更好的選項──能夠自由、真正地做主,同時彼此尊重的選項。記憶會隨著時代傳承,如果我們願意整理反省的成果,下個世代就可以更早做到比我們更偉大的事。」

 

採訪花絮:影響彭星凱寫作的三本書

 

問起彭星凱的創作啓蒙,首先提到約翰・伯格《觀看的方式》。彭星凱認為與作者其它論文著作相比,《觀看的方式》文筆顯得相當淺白,卻最具啟發性。《設計・Design・デザイン》書腰一行「設計世界的《觀看的方式》」,是彭星凱對該本書的致敬,

 

在書寫技巧上他帶來李欣頻《廣告副作用》及朱天心《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》。《廣告副作用》是被譽為「文案教母」的李欣頻為誠品與中興百貨寫的文案集。「九〇年代的文案拼貼感很強烈,容易衝撞出新的組織與邏輯。高中學的是廣告設計,這本書當時對我有很大的衝擊。」這個影響可以在彭星凱 2014 年出版的散文詩集《不想工作》看到痕跡。

 

在這之後因與印刻出版合作多年,彭星凱得以有機會認識朱天心的作品。「《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》是時代語彙的對話實踐。」這樣的書寫方式他非常喜歡,也讓他初次意識到文學的勾引。「但對於寫作,我還是比較隨性,沒辦法用面對設計的理論態度來面對文字。常常我會期待某種靈動在文字上發生,可惜它們出現得非常偶爾。」

 

(採訪、攝影/史比野塔 文字整理 / 史比野塔、彭星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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